Day five（三）
当德拉科和救世主抵达马尔福庄园时，天已经完全擦黑了，四周一片荒凉黑暗，只有救世主手中的魔杖闪烁着莹莹的光芒。 这是四十年来，马尔福庄园第一次等到了晚归的孩子。 庭院里的喷泉和大理石雕像在风吹雨打中破败侵蚀、留下一道道泪迹般的水痕，野蛮生长的藤蔓缠满了大片的砖石，又在冬日里变得枯竭，只留下成片的枯枝。 如今早已荒草萋萋，颓垣败壁。 德拉科沉默行走在杂草丛生的马尔福庄园，昔日总是灯火通明的庄园如今一片黑暗，德拉科记得他小时候怕黑，于是不论有多晚，庄园的走廊上总会点着无数盏灯，照亮他回房的道路。 他不知道马尔福庄园有多久没有灯火亮起来过了。 他走得有些快，地上的杂草对一个幽灵够不成障碍，于是他不知不觉走进了黑暗里，他仰着头，看着眼前隐没在黑暗里的主楼，这是他的家，是生他养他的地方，从呱呱坠地到牙牙学语，再到提着行李去霍格沃兹上学，他在这里长大，也合该在这里变老和死去，他从前从未怀疑过这一点，但是后来命运告诉他诸事总是无常，如今他终于再次回到了他的家，这里却再也没有了等他回家的人。 他的头微微仰着，不想让眼泪掉落下来，却终是徒然，即使是幽灵的眼泪，也是有重量的，它只是没有温度，却依旧一滴滴顺着他的脸颊滑落。 忽然的，一阵温暖而柔和的光芒渐渐笼罩住他，他克制住回头的角度，往后看了一眼，看到救世主终于紧赶慢赶小跑到了他身边，手上的魔杖变形成了一盏玻璃提灯，一团跃动的火燃烧在明净的灯芯里。 那些灯光也照亮了德拉科半透明的身体，照亮了他的脸颊和眼泪。 啊，真是狼狈，德拉科想，他用袖子擦了擦眼泪，却发现这只是徒劳，幽灵的眼泪是擦不掉的，只能掉落下来，消融在空中，他只好僵着身体，不肯转过头，将自己的狼狈隐藏在黑暗里，好一会儿，才转过头，看向救世主。 然后他看见，救世主一直站在他身后，隔着不远不近的距离，手中稳稳提着那盏明亮的提灯，他微微低着头，并不曾看他，也不曾开过口。 良久，德拉科终于克制住喉间的悲恸，开了口。 “他们是什么时候去世的，你知道吗？” “在你去世后的第十三年，马尔福先生先走的，你的母亲在他去世后的第四个月溘然长辞。”救世主说道，语气低沉而温柔。 “我参加了他们的葬礼，是圣芒戈医院为他们处理的后事，你的父母临终前将名下所有财产都捐给了圣芒戈，除了这座庄园。” “他们葬在哪？” “在霍格莫德附近的巫师公墓，和你的陵墓挨在一起，一左一右，在公墓里最幽静的地方，很少有人打扰。” 德拉科又陷入了久久的沉默，他的沉默几乎要与庄园里无边无际的黑暗融为一体。 “小时候，我曾对父母说，我想成为一名圣芒戈的治疗师……那时候我母亲听了，只是笑笑，父亲却敲敲我的脑袋，笑我没出息，说马尔福家的独子，怎么能只想着做个普通的治疗师，一个马尔福，该做不同凡响的大人物。” “后来我以为食死徒能成为父亲口中的大人物，却发现食死徒也不是那么好当的，我更不是那块料，我不敢和父母说，终日担惊受怕，整个人如惊弓之鸟，稍有一点风吹草动就能让我情绪失控，有天晚上心烦独自出来，就看见我父亲满脸愁容，对母亲说早知如此，当年还不如鼓励他成为圣芒戈的治疗师，也好过把他养得这么傻，连黑魔标记都敢主动要……” 他苦笑了一声，也不知道是在笑曾经的自己，还是在笑什么，“那时候，我确实太傻，不然也不会觉得一个食死徒比圣芒戈的医疗师更有前途。后来我母亲宽慰我，说等战争结束了，不论谁输谁赢，都会把我送到圣芒戈医院避难，要我放宽心，不要那么害怕，可惜我终究还是辜负了他们的苦心，到死都没有这样的机会了。” 救世主一直在一旁当着一位合格而沉默的听众，听到这里，他握着灯柄的指尖悄悄收紧，一双绿眸隐没在阑珊灯影里，带上了一种悲凉而沧桑的沉痛，和更深更深的、无法表达的歉意与愧疚。 他们之间再次陷入了沉默，天上细碎的雪花施施然飘落下来，落在了救世主的头上、肩上和他提着的灯盏上，碎雪悄然融化，留下点点水痕。 “你愿意在这里等一等我么？我想一个人进去，再看看这里。”德拉科说。 “好。”救世主放下提灯，灯座与破碎的地砖相触，发出细微的咯噔声，他抬起眸，看着德拉科。 “我就在这里等你。” 他的语气平静而温和，却带着一种笃定的真诚，就好像不论德拉科离去多久，他都会那里等待着他。 等待着他回来。 德拉科独自一人走进了他的家中，周围一片昏暗，只有窗外一盏灯火透过积灰许久的玻璃，朦朦胧胧照进室内，照出一小片光亮来，幸而此时的德拉科已经不需要光芒就能看清楚黑暗，他静静看着这片沉寂了几十年的大厅，这里处处落灰，沙发上的流苏和坐垫都已发黑腐坏，桌椅板凳上缠绕着一层又一层的蛛网，昔日墙上熠熠生辉的魔法油画也都早已静止不动，变成得空洞死板。 他明明该熟悉这里的一砖一瓦，一草一木，可当他再次来到这里时，他依旧觉得陌生。 他突然觉得自己从一个晚归的游子，变成了无处可归的异乡之人，这份心境让他觉得悲凉，又觉愧疚。 他飘过墙壁，飘过天花板，飘向母亲和父亲的起居室，像儿时那样冲向门口，冲开房门，那时他总是赤着脚哒哒哒踩过地板，从房间里跑出来，闹着要和父亲母亲一起睡，打开房门时，母亲会无奈笑着把他抱起来，放在柔软的床上；父亲会一脸不赞同皱着眉看着他，说男子汉大丈夫不能这么黏人，却又对他无可奈何，陪他听母亲讲故事，然后在他睡着之后，再将他小心抱回房间。 那时马尔福庄园的夜晚总是笼罩在明亮的灯火里，一盏又一盏的黄铜古灯跃动着盈盈的灯火，将马尔福庄园照得璀璨，却也灯影柔和。 可他这次冲进房间，看到的却只是一片破败落寞的景象，母亲的梳妆台早已变得镜子模糊，父亲的书柜桌椅也都坍塌腐朽，那张无数次让他安眠的垂帐大床，也早已化为一堆腐烂的木头。 他想拉开那些缠绕在上面的垂帐，再看一看这张在记忆里总是温暖柔软又承载着母亲摇篮曲与父亲怀抱的大床，可当他的指尖穿过幔帐时，他才忽然想起，此刻隔绝他的又何止是四十年的光景，还有生与死的距离。 他已经死了，他错过了与父母的一起活下去的机会，他来得太晚太晚，当他再次回到这个人间时，他的父母，已经彻底不在了。 他像是这时才恍然大悟，他已经没有家了。 这个认知就像是迟来了许久才让他感受到的钝痛，从回到人间之后，他其实早就意识到了这件事，只是他一直不敢去面对，更不敢回到这里，而现在，当他真正回到生他养他几十年的地方之后，这道心口的疮疤，终于开始泛起了疼。 他在父母的起居室和走廊上徘徊了许久，这让他看起来更像个苍白的幽灵了，半透明的身体漂浮在一片死寂的灰暗中，徘徊在过去的回忆里。 他徘徊着，徘徊着，不知不觉徘徊到了他的房间门口，他忽然看到门缝里透出了一丝微弱的光，让他一愣，不由穿过房门，走了进去。 然后，他看到他的房间正中放置着一盏燃烧着微弱光芒的魔法留影灯，那盏留影灯是七岁时他父亲送给他的生日礼物，他常常放在自己的床头，陪伴着他入睡，有时也会提出去，记录下他与家人快乐的回忆。 在他走进去的那一刻，留影灯忽然灯光大亮，照亮了整间卧房。 那是……封印魔法的痕迹，他的卧室还保留着当年他离开时的模样，床头柜上散乱的笔记本和羽毛笔像刚被人使用完丢弃一旁，窗台上的花瓶里还插着一支干枯的玫瑰，清晨时分家养小精灵送进来的新床单和衣服还整整齐齐放置在座椅上等待取用——四十年了，这里纤尘不染，地面光洁照人，明亮的灯火照亮了房间里的每一个细节，德拉科愣在了当场，像是被什么魔法力量定格在了原地。 那盏留影魔法灯的灯壁上忽然流转出繁复的魔法纹路，紧接着，灯影里折射出一个半透明的熟悉人影，打在房间里，那是一个脸色哀凄的女人，一身黑色哀悼服，胸口还别着一枝告死菊。 她坐在椅子上，茫然望着房间里的装饰，表情恍惚而悲恸，然后一个男人走到了她身边，扶着她的肩膀，她看了他一眼，忽然克制不住情绪，双手捂住脸，肩膀止不住颤抖，男人俯下身搂住她，神情悲哀而沉重。 德拉科想上前去碰一碰他们，半透明的指尖却只能无力穿过那些魔法留影，他的喉咙哽咽了一下，无力而微弱。 紧接着，一幕幕魔法影像在他面前略过，无数次他的父母来到他的房间，一遍又一遍抚摸着他留下来的书本、衣服和遗物，他们有时会坐在他的床边和他说话，有时又会在房间里摆上他最喜欢吃的东西，有时会给房间里的花瓶换上新鲜的玫瑰。 他们的神情从最初的悲恸渐渐变得沉静，可淡淡的悲伤却依旧萦绕在他们身上，他们鬓角的白发和眼尾的皱纹一点点变多，身影也变得越来越佝偻。 终于有一天，当房间里的人影再次出现时，只剩下了纳西莎一个人。 她再次换上了黑色的哀悼服，胸口别着一朵娇弱的告死菊。 她坐在了留影灯面前，目视着前方，好像在透过厚厚的时光看着什么人，目光里充满了留恋不舍与无尽的悲伤。 “德拉科，我的孩子，这是我最后一次来看你了。” “卢克走了，我的时间也快到了，十几年前，救世主曾告诉过我，也许有一天，你的灵魂能有机会回到人间，可惜……mama已经太老了，我等不到你回来的那一天了……” 她轻轻地、温柔地哀叹了一声，皱纹弥补的衰老面容上，是难言的悲伤遗憾。 “我会留一盏灯在这里，代替我们等你回来，我的小龙，不论你回来的那一天，究竟还有多遥远，我都希望你知道，爸爸mama始终都在等你，没有一日想过放弃……” “我们的家，永远有一盏留给你的灯……” 像是留声机走到了尾声，啪嗒一声轻响，留影灯终于停止了运转，灯火化为无数的光点，盈盈浮动散开，消弭黯淡。 德拉科伸手去接那些点点光斑，那些光斑在他掌心渐渐消散，他觉得自己的掌心似乎感受到了一丝灼热的温度，那样guntang。 guntang得好像他活着的时候，眼角落下的热泪。 德拉科从庄园里飘了出来。 救世主在原地等候了许久，细雪在他肩上头顶积了薄薄一层，似乎将他本就花白的头发变得更白了。 德拉科忽然想，如果他还活着，他在这样的雪天积了满头落雪，是否也能像极了白发苍苍的模样。 他飘到救世主身边，轻声说道，“走吧，该回去了。” 救世主默然看了看他，将手中的灯盏提了起来。 德拉科看着他眼前被救世主稳稳提起的灯盏，脑海里不自觉浮现出他卧房里那盏陪伴了他数年的留影灯，似乎也是这样温暖而明亮，照亮着德拉科前方的路。 他们沉默着走出马尔福庄园，一路上德拉科只能听见救世主沉稳的呼吸声、脚步声和提灯吱吱呀呀作响的金属声，北风吹过荒野，一片寂寥悲凉。 “我看到了我父母留给我的信息，波特。” “他们说他们一直在等我回来，可他们也不知道我什么时候才能回来。” “他们等了我很多很多年，可我……我回来得实在太晚了……是我对不起他们，我不明白为什么……为什么我回到人间，需要四十年这么久……四十年啊，他们怎么能等得起……怎么能呢？他们就不怕……就不怕我永远也回不来吗？” 他说到这里，语气里满是不解与悲伤，他定定看着哈利，似乎只是在倾诉，又似乎是在问询。 救世主的脚步停了下来，手中的灯盏摇晃了一下，又渐渐平息。 灯盏散发出的光芒，照亮着他们身旁一小片的道路，救世主的眉眼在昏暗与光影的交界处显得愈发深邃内敛，让人看不真切。 “怕的。” 救世主忽然开口，声音沉沉。 德拉科抬起头，看向哈利。 “他们一定是怕的。任何一个等待的人，都会害怕要等的人回不来。” 德拉科垂下眸，看向他手中的灯盏，微微出神片刻，复又抬起头望向远方，“那一定很难熬。我爱他们，所以更不忍心他们这样艰难熬过十三年的等待，一日又一日，一年又一年，无望又悲哀，何其痛苦折磨。” “也许对他们来说，等待至少还有一丝虚无缥缈的希望，哪怕是这一点点希望，也足够这十三年里，反反复复反刍咀嚼，渡过漫漫余生，你的父母那样爱你，他们怎么能不等你？” 德拉科又是沉默，忽然苦笑，“可我总让他们失望，活着的时候是这样，死了也如此，白白让他们等一场，连离开都要带着遗憾。” 救世主抬眸，望着德拉科，“爱总不需要理由。” 爱也从不需要理由。 德拉科的眼睛撞进哈利幽深平静的绿眸里，这一次，他看到了那双波澜不惊的绿海里，暗流汹涌的情绪。 德拉科渐渐绽开了一个轻笑，脸上有晶莹的眼泪划过，笑容温柔而悲伤，也有一种释然的豁达。 “我明白了。至少，他们不是怀着会永远失去我的绝望离开的。” 他忽然飘近了，像一阵风，飘得离救世主很近很近，然后他看见救世主一向沉稳厚重的眼中，出现了惊慌失措与讶然僵硬的情绪，他像幽灵一样飘在微微的高处，低下头，几乎要贴着救世主的脸。 “你愿意给我一个拥抱吗，哈利？” 救世主手中的提灯跌落在了地上，滚了又滚，化为魔杖原型。 周围再次黯淡了下来，只有漫天飘落的细雪，无声无息，黯淡的夜色之下，一个男人在旷野之中，与一个透明的幽灵温柔相拥。 他的影子模模糊糊映在地上，好像是在拥抱着一个看不见的恋人。 雪下得更大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