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八章（上）

r>    他们在高空飞行，芸芸众生在现实的熔炉里接受炙烤，直面汹涌的人潮、竞争的压力、未知的衰老、疾病和死亡。有许多人在生活的高压灼烧中疲于奔命，停在原地麻木屈服，不过，也有钢铁的灵魂越烧越坚强，无论被怎样的绝境打击，都总能牢牢把握自我，带着振作的精神、矫捷的筋骨重新上路。

    “他真是个了不起的人。”迪迦禁不住叹道。

    “城崎飞行员吗？”

    “是啊。”

    “的确。‘一枪干掉他’，他是这么说的吧。”崛井沉思道。“他一直都在思考，伊路德化的自己还能做点什么……他就是为了把身体贡献出来研究才回地球的。”

    迪迦轻轻颔首，露出一丝忧郁而欣慰的微笑。“即使身体异化，即使是死亡，他也把身为人类的尊严保持到最后一刻。”

    崛井也感慨地笑了笑，旋即又忧心起来；“不过，新城队员还是会很难接受自己亲手开枪的事实吧。”

    “当然。”迪迦低声慨叹，眼里有暗夜闪烁的星空。“但尽管如此，他和城崎一样是坚韧的硬汉，无论如何也会扛着悲伤继续在正途上前行，直到最后一刻。”

    “这倒也没错——可能因为他头脑简单吧。”崛井轻松下来，又通过座舱罩向外看了看。“但是，你说真会有人到那座塔去吗？”

    迪迦想也不想说：“肯定有。”

    崛井怔了怔，不甘地嘀咕：“哪怕要变成伊路德人，不再是人类？”

    “那又怎样？”迪迦耸耸肩，态度平和。“对不少人来说，只要能过上没有痛苦和不安的生活，做一头快活的猪都好过作为人活着。”

    崛井无言以对时，迪迦再次流露笑容，说：“不过，有人迷失，就会有人站在最前方点亮火炬，人类总是会进步的。”

    崛井欣然点头表示认同，笑道：“感觉你越来越深沉了啊，大古。”

    迪迦摇摇头，但笑不语，内心某些飘忽不定的东西则隐约踏实了下来。

    在生物研究所调查了城崎的尸体后，崛井发现身体的大脑正在消失，而根据那座塔的扫描结果显示，塔顶有一个巨型的脑，表明伊路德人乃是蜂巢思维，集体共用同一个大脑，也即被同化者将完全被剥夺独立的意识、个性、情感——想要完全没有痛苦和悲伤的生活，除非不要脑子，放弃人性。

    不幸的是，果真有那么一群拒绝现实的人，没有和其他人一起疏散，不顾新城和乾强硬的劝阻，试图靠近那座塔。

    正午时分，发光的巨塔不耐烦地暴露了本性，直接伸出触手，开始捕捉街道上游离的那些不幸的人。迪迦立刻在二号机上炮击塔顶，配合地面上并肩作战的新城和乾阻止伊路德人——然而，他和大古开飞机的运气一脉相承，马上被巨塔反击发射的光线打中，从空中坠落，摔得晕头转向，新城也很快被触手抓进了塔里。

    迪迦在驾驶座上清醒时，TPC总部被攻击停止运作的系统恢复了正常，令宗方和丽娜驾驶胜利飞燕EX－J号赶到现场，同时发射超级冷冻光束和热焰光束，破坏了巨塔顶部，把伊路德共用的大脑暴露了出来。

    见势不妙，迪迦迅速离开战机，奔向乾清登和他护在身后的平民，而地面上剩余的四个伊路德人忽然合体，变成巨大化的怪物，吼叫着发泄怒气，恶狠狠抬脚踩向眼中的蝼蚁。

    纯净美丽的圣光立刻辉耀于天地间，响应着人们的求救，守护弱者，击退邪恶。

    迪迦奥特曼从光芒中飞身跃出，有力的腿如长鞭般踢中伊路德人的肩头，瞬间将它打倒。

    对手体格普通，也并不善战。

    迅速得出了这样的结论，迪迦没有给它喘气的机会，猛地抬起腿，连续几记流畅迅猛的回旋踢，打得它头昏眼花，毫无还手之力，又一次被揍趴在地。

    迪迦对它的评价随之降级为弱小，但是他没法为此感到放松——那座塔正警告似的在发光，提醒他塔里正关着一群无辜的人类，其中还包括他的战友新城。

    伊路德人趁机发出光弹，他立即回神，凭借千锤百炼的灵敏反应跃起闪避，轻巧落地，并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忽然转身，手臂交叉发出斯派修姆光线，直接击伤打飞了它的身体。

    敌人完全是不堪一击，一无是处——但是战斗反而变得更艰难了。

    迪迦敏锐的耳力忽然捕捉到了塔里人的痛呼声，他立即回头，便见巨塔又在发光，并且可见电流的轨迹，俨然正在攻击人质，不是他的错觉。

    伊路德人已经站了起来，不怀好意地向他靠近。他心里咒骂连篇，视线左右徘徊，苦苦思索如何解救塔里的人，然而顾此失彼，分身乏术，于是伊路德人马上乘虚而入，猛然踢中他的胸口，报复似的暴力殴打他，全然不似刚才那般贫弱无力。

    迪迦恼火地想要反抗还击，又顾忌人质的安全，单膝跪立着，进退两难，胜利队也同样不敢再擅自攻击，无法援助他，只有静观其变。

    伊路德人直接从身后卡住他的脖子，狂踢他的腰部，他感觉自己的骨骼在每一次踢打中嘎吱作响。在他挣动时，那双手又死死掐上了他的腰腹和大腿内侧——纵然不认为这种生物具备性意识，这依旧激起了他一些不好的联想。

    他正陷在困境中无计可施，身上的压力却毫无征兆地松开了。

    伊路德人突然发出痛苦的嘶吼，被一股无形的力量痛击倒地，无助地挣扎翻滚，在妄图起身的瞬间又被能量波狠狠砸中胸腹，身下的水泥地随之龟裂塌陷。

    熟悉的能量反应中，迪迦困惑地转过头去。

    攻击伊路德人的是一个强大的精神体，在光之巨人眼中有熟悉的模糊轮廓，即使没有rou身形态，仍具备实质的压迫感，使空气都变得滞重。

    迪迦第一眼就认出了对方的身份，霎时愕然无措，头脑一片空白。

    而那没有具体面目的，阴邪黑暗的精神体也似扭过了头，与迪迦默然对望一眼，然后便冷冷地转向被制服的伊路德人，伸出仿佛在燃烧的一只手，扼住了它的喉咙，令它窒息嘶叫。

    迪迦好不容易回过神，慌忙看了看那座塔上的动静，生怕它发难伤害里面的人，然后立即握紧拳，愤怒地对那精神体作出制止的手势。

    “住手！”他以心灵感应发出呐喊。“立刻消失！”

    精神体的动作停滞了一瞬，起初没有予以理会，在他恼怒的再三重复下，才不悦地朝他看去，好像在无声地和他对骂。然后，精神体终于甩开了奄奄一息的伊路德人，如烟雾般消失无踪。

    迪迦勉强舒了口气，而局面就在这时起了令人惊喜的变化——被关在塔里的新城和意识尚存的乾清登在这段期间里应外合，成功欺骗伊路德伸出触手，枪击破坏了飞船中的大脑，宗方和丽娜也马上协同攻击，彻底摧毁了塔顶。

    巨大化的伊路德人见状愤怒欲狂，然已无力回天，迪迦即刻聚精会神积蓄力量，发动哉佩利敖光线将它彻底击杀。

    这场危机来得突然，落幕得也快。战斗结束后，崛井及时赶制出解毒剂，救下了被感染的乾清登，而新城在接受了队友们的慰问后，请了半天假与乾一起安排城崎的身后事，最终，虽付出了令人痛心的代价，人们到底是各归各位，恢复了日常的轨迹。

    夜色徐徐降临，沉默的黑暗笼罩基地上空。迪迦心神恍惚，完成了基本的任务报告后，拿上丽娜送给他的绿茶粉和蜂蜜，独自到安静的茶水间泡茶休息，尽量放空头脑，却控制不住烦闷焦躁。

    那个奇怪的男人，以前除了私下死缠着他，至少不惹什么大麻烦，现在居然在他战斗的时候冒出来捣乱……这下他要如何是好？

    大古不知是一时兴起，还是觉得他心绪不宁，想要安抚他的神经，自顾自哼起了歌，温暖的声音吟颂着自然世界的和谐，捕捉了阳光和月亮的光热，和绿茶配蜂蜜一样清甜安神。

    “如果你离开TPC的话，我觉得你可以去做歌手。”迪迦微笑说，轻啜了一口甜茶。“真可惜我现在没办法给你录下来。”

    “别开玩笑了。”大古不好意思地说，“你一个人听就够了……”

    迪迦莞尔一笑，正想继续逗弄他，耳边忽然传来一阵脚步声，他一抬头，便见居间惠端着瓷杯走进了茶水间。

    “啊，队长。”他微微颔首。“来休息一会儿？”

    “是啊，今天……发生了很多呢。”她点点头，转身在饮水机边接水。“你感觉怎么样？没被伊路德人伤到吧？”

    迪迦无所谓地笑道：“完全没事，它没实力伤到我。”

    居间惠在他身旁落座，意味深长地问：“身体没事……那心里呢？”

    他怔了怔，淡笑说：“我能有什么关系？现在心里最不好过的人，只会是新城。”

    “这没错。”居间惠轻叹一声，沉思的目光盯着他。“不过，他现在的痛苦，至少还有很多伙伴可以为他分担，而你心里的东西……甚至不能告诉任何人。”

    迪迦默默低头喝茶，疑心她是否在今天这场战斗的影像中留意到了异常。尽管人类的rou眼和普通的监控设施无法捕捉精神体的形象，但伊路德人中途忽然倒地，明显不是他造成的伤害，而是有隐形的第三方参与了战斗。

    “我没什么。”他不自然地说。

    居间惠注视着他的侧脸，慎重地开口：“今天，你和伊路德人战斗的时候，因为人质的原因而分心，遇到了麻烦，而就在那个时候，似乎有个看不见的强大生物出手帮你。”

    迪迦手指颤动了一下，好像什么也没听到，给茶杯里多加了几滴蜂蜜。

    “……是我猜的那样吗？”居间惠慎重地问。“放心，当时宗方和丽娜的注意力都在塔上，没有留意你的状况，而总部这边，我也替你掩饰了。”

    他喝下甜蜜的茶，面色如常地应道：“是你猜的那样——谢谢你做的一切。”

    茶水间里一阵静默，只听得到他咕嘟嘟饮茶的轻响。

    居间惠干笑了一下，说：“那家伙……还真是意外地关心你。”

    迪迦无话可说，只好又装作没听到。

    居间惠犹豫了一番，一字一句斟酌着说：“我说过这是你的私事，我不能干涉……不过我觉得你还是该小心一些。毕竟，不提他以前做过怎样的坏事，光是立场就完全不同吧？”

    迪迦低着头，突然恨不得把脸埋进杯子里，比任何时候都感到惭愧尴尬。“当然，我会有分寸的。”虽然相比他那么长时间以来的所作所为，这就是一句废话。

    居间惠缓缓点了点头，也不知心里是否信服。

    “还有什么事吗？”迪迦讪笑说。“你现在应该还有很多工作吧？需要帮忙吗？”

    他随口一问，居间惠倒还真的认真了起来。

    “确实是有件事。”

    迪迦微微一愣，追问道：“怎么了？严重吗？”

    “还不确定严不严重。”她说，“最近，生物科学调查室失窃了，除了监控里一个模糊的人影，基本没留下任何痕迹……小偷可能是拥有特殊能力的宇宙人，也可能是掌握内部人员的权限。虽然暂时还没什么情况，跟胜利队也还没直接关系，但不得不在意。”

    “生物科学调查室？”迪迦奇怪地问，“偷了什么？怪兽的碎片吗？”

    “嘎地的卵。”她回答，“你在游乐园击败它，救出那些孩子之后，它的卵就被冷冻封存起来研究了……现在，那些卵似乎依然有活性。”

    迪迦沉默凝思，放下茶杯，回忆起与嘎地的战斗，很快想起它的防护罩，它讨厌的触手和尖角，不禁皱眉。“这可能确实是个问题……有什么线索吗？”

    “暂时没有。”居间惠说，眼光逐渐深邃凝重。“或者，你有什么想法？”

    他愣了愣，无奈摇头：“我没那种全知全能的力量。或者，让我了解一下整件事所有具体的细节和资料？也许我还能帮点忙？”

    居间惠沉吟了一会儿，好像渐渐调整了心情，从紧张中放松了下来，向他摆了摆手，和颜悦色地说：“先不用麻烦你了，你已经做了够多了，今天也暂且不必管不紧急的事，早点回家休息吧。”

    迪迦困惑地一怔，点点头说：“那好吧……有情况的话随时告诉我。”

    然后，他在夜幕中乘车离开TPC基地，并且，经过一番无用的心理斗争，他还是遵循着习以为常的轨迹，放弃自己的一户建，回到了那座豪华公寓，哪怕他有一万个远离的理由——今天之后有了十万个。

    他不了解基里艾洛德人每天不和他在一起的时候，除了看他的书、翻他的东西之外还会做些什么，也把握不了对方神出鬼没的行踪，不过他回家的时候，那个男人总会在那里等着他，这次也不例外。

    电梯门开了，他看到基里艾洛德人在吧台边开了一瓶新的红酒，在他步入大厅的瞬间向他举杯微笑，颊边的钻石耳钉随之晶莹闪光，仍是那副儿戏般的轻松。

    “救世主回来了。来一瓶75年的葡萄酒，庆祝你又一场伟大的胜利？”

    迪迦一对着他的脸，就有无数种矛盾的情绪浮上心头，在自己胸口激烈打架，理也理不清，断也断不掉。

    然后，一天的记忆在脑海中慢慢整理归档，想到他如何在最不该出现的时候出现了，这股混乱的暗涌霎时汇聚成了强烈的怒火，令他自己都感到惊讶。

    “你今天是干什么？”迪迦逼近他面前，毫不留情地斥责诘问，“如果你实在太闲了，就给自己找点有用的事去做，别来找我麻烦，还是在那种时候！”

    基里艾洛德人好像对他突如其来的火气措手不及，然后便一下子垮了脸。

    “我不指望你说谢谢。”男人不快地白了他一眼。“不过我还是得提醒你，我是在救你。”

    迪迦丝毫不领情，反倒更光火了：“根本不用你多此一举，我的能力对付那个没大脑的东西本来就绰绰有余！”

    “本来我也以为是。”基里艾洛德人嗤之以鼻，“可结果没占几个回合优势，你就被打得很难看。”

    “那是因为——”

    “因为你顾忌人质的安全，我知道，所以我说你是个漂亮的傻瓜。”基里艾洛德人没好气地说，不知不觉也开始冒火，“在战斗的时候分心，只要你的对手只要够聪明，随时都能要你的命！我可真没法看着你找死也不管。”

    “我没那么弱不禁风！好，就当你是想救我，可你那么做，塔里那些人——”

    “关我屁事？我管他们去死。”

    迪迦噎了一下，激动得鼓起青筋：“你不在乎，但我在乎！”

    “我只在乎你。”基里艾洛德人不耐烦地说，“而且，那些人全是懦弱愚蠢的废物，活着也是浪费，你拿命保护他们，根本就是蠢！”

    迪迦怔了怔，愤然强调：“在我这里生存权没有三六九等，再说，当时我的一个重要的伙伴也在塔里！”

    “哦，那个热血白痴，是吧？”基里艾洛德人不屑地撇了撇嘴，“明白了，你一直以来就是为了那么几个稍微有些用处和优点的人类，心甘情愿保护千千万万的废物——就像是面对一堆食物残渣，只因为里面还夹了一点没消化的米，你就想把排泄物当饭吃。”

    迪迦嘴角倏然抽动了一下，愣是在盛怒中想要发笑。“你恶不恶心？”

    基里艾洛德人冷哼说：“你觉得恶心？好极了，在我眼里，你干的事就和这差不多。”

    迪迦沉下脸，窝火又厌烦：“我懒得跟你争，我早说了你不可能理解我——总之，人类与你无关，我的战斗也与你无关，你以后别再多管闲事就行了。”

    基里艾洛德人瞬间躁怒，语气傲慢又蛮横：“我爱做什么就做什么，你也管不了我。”

    迪迦刚刚压下去的火气又迅速蹿升：“那你想怎么样？！下次又在战斗中出现？如果你被认出来——”

    “我以那种形态出现，人类没有办法认出我。”基里艾洛德人愤愤地打断他。“所以你根本不会丢脸，也不会有人想起什么，干嘛这么紧张？”

    迪迦恼怒地一挥手：“这种事无法保证！而且就算认不出你是什么，发现来路不明还不友善的奇怪生物，他们一样可能会率先选择攻击，而你也多半不会谦让。”

    基里艾洛德人翻了个白眼，烦躁得不想说话。

    “我答应过你的事会做到，不会伤害你宝贵的同伴，就算打我也不还手，放心了吧？”

    “不。”迪迦丝毫不退让。“你一开始就不该出现。”

    基里艾洛德人起先火冒三丈，一瞬间突然心生狐疑，便像老鹰一样紧盯住他，令他感到心脏一阵紧缩。

    “为什么？”男人上前两步，向迪迦发出疑问，“你为什么那么生气？”

    迪迦抿紧嘴，因他忽然的靠近而变得局促不安，声音也弱了几分。

    “你可能会伤害其他人。”

    “但现在根本没有发生。”他指出，把迪迦逼到阴影里。“而我不是什么正义使者，你又不是第一天知道，不至于那么大反应。”

    迪迦绷直身子，努力保持语气平静。“我不能允许那种情况……平时战斗已经够费力了，我没多余的精力摆平你，你太危险。”

    “你反应过度了。”基里艾洛德人重复强调，目光像探照灯一般锁定他的眼睛。“到底是什么原因？”

    迪迦眼神禁不住躲闪了一瞬。“我已经说了，你干嘛还——”

    “为什么，迪迦？”恶魔的声音沉重有力，咄咄逼人。“如果我和那些人类有冲突，你就毫不犹豫对我发射光线，就像光之战士应该做的那样，不是很简单？为什么要生气？”

    后退的空间压缩，被逼到了临界点，无处可逃，迪迦终于只得冲口宣泄。

    “我不想攻击你，行了吧？！”

    话一出口，无法收回，他脱了力一般闭上眼睛，疲惫地喘气。

    很长一段时间里，室内寂静无声，他只听到自己的心脏在胸腔里慌乱地跳动，而男人身上那股辛辣的木质香味似乎更浓烈了，令他有种窒息的感受。

    基里艾洛德人一声不吭，黑亮的眼睛久久凝注在他脸上，粼粼波动映射出内心的喜悦。

    “唔，那谢谢。”

    迪迦睁开眼，暴躁地甩了甩手。

    “是，我不想攻击你——为什么你非要听到这句话不可？”

    基里艾洛德人低垂下头，眼底热烈纯粹的光亮穿透他的心，鼻息暧昧缭绕在他面门上，他一时觉得自己好像又被亲吻了。

    “我要你记住你现在的感觉，然后把它搞明白。”恶魔告诉他，“我就是这么做的。虽然一直搞不明白，但至少我没逃避过。”

    浮云散去，皎洁的新月悬挂在落地窗外，像蒙着一层轻纱，冷清温柔。远方有一首西班牙情歌的音律飘来，沙哑的声线慵懒火热。迪迦沉默下来，抬眼凝望着宿敌的面孔，屏息凝神，胸口悸动，血液和动作都凝固在迷幻的醉意中。

    良久，他别开脸，默不作声地背身而去，按电梯准备下楼。

    “你又要躲去哪儿？”基里艾洛德人在他身后问。

    “图书馆。”

    楼下的图书馆里此时没有其他住户，安静得只能听到呼吸的回声。

    迪迦不知道自己心里是什么感觉，也并不打算弄清楚。他想，他有的是更重要，更有意义的事该去考虑，如果是闲得慌的时候，哪怕去观察花园里的野草如何生长，也绝不要把多余的心思浪费在这种事上。于是，他在书架上随意选了一部《偶像的黄昏》翻阅，努力转移注意力，平复情绪。

    他还是不怎么欣赏尼采，那些锋锐突出的思想也令他心浮气躁，翻页的动作也有几分粗鲁。同时，大古又在轻声哼歌、吹口哨，像是哄小孩儿似的，他不禁苦笑。然后他又想道，尽管居间队长说不急，但他现在的精力还算充沛，或许可以回基地，帮忙研究一下生物科学调查室的失窃，必要的话过夜留守，而非在这虚耗时间。

    迪迦合上书，把它放回书架，然后动作突然一顿。

    自负的天才科学家，正木敬吾，以及他身边漂亮的机器人助理。

    “真巧，又见面了啊。”正木对他颔首微笑，机器人也效仿了主人的举动。“大古队员。”

    迪迦没有第一时间回应，警惕地打量了他一会儿，无凭无据便对这个人有所怀疑。无论表现得多么彬彬有礼，他目光流转之间都总是充满凶戾的野心，好像一只贪婪的野狼占据了这副人的躯壳——要说这个人会去偷怪兽的卵，也一点不奇怪。

    “晚上好，正木先生。”他面色如常地打了个招呼。

    正木看了看他放回架子上的那本书，笑道：“你还是对尼采感兴趣的吧？或许这段时间你的看法有所转变？”

    “不，只是看看。”迪迦回答，“活到某个岁数以后，有些看法就不太会转变了。”

    正木满脸遗憾的表情，摇头叹气：“那还真是可惜，哲学的意义，不就在于拓宽思想的边界吗？”

    迪迦耸耸肩，眼光沉静而锐利：“这没错……不过有些过于偏执自大的人，会在思想的陷阱中误入歧途。”

    正木玩味地咧着嘴，说：“你在说某个特定的对象吗？”

    “这取决于那个人是如何看待自己。”迪迦轻描淡写地说，“对了，你最近是不是很忙呢，正木先生？”

    “是，正在进行一项重要的研究。”正木泰然自若。“除此之外，也没做什么可疑的事，不用担心。”

    迪迦感到不简单，但面上不动声色，淡笑道：“本来就没什么担心。”

    正木不置可否，眼神直白到无礼地打量着他的全身。“如果是这样的话，我最近的研究，不知道大古先生有没有兴趣来配合帮助我完成呢？反正你也不担心我做坏事。”

    他顿了顿，毫不掩饰揶揄嘲弄：“而且，你那个厉害的男朋友也会看着你，不会让你吃亏。”

    听到最后一句，迪迦呆了呆，戒备变成惊惧，猛然魂飞魄散。“你说什么？他不是——”他急得面红耳赤，说话也不利索起来。“你最好不要乱说话。至于研究什么的，我不是科学家，帮不了你。”

    正木失声笑了出来，举手致歉。“好吧，没关系，抱歉我误会了。”他清了清嗓子，忽然又变得语重心长一般。“不过，恕我直言……你这样的英雄，跟那么一个家伙每天住在一起，怎么看都不对劲啊。”

    一提起那个男人，一切就奔向了失控。迪迦越发心慌意乱，头脑、身体、精神全部都被飓风搅成浆糊，他什么也没法再好好去想，满脸暴躁。

    “与你无关。”

    正木嘴角保持讥讽的笑意，语气倒像个关怀他的好朋友似的。“只是建议你最好早点摆脱那种关系。”

    迪迦讨厌这个话题，也厌倦了这个人的阴阳怪气，迫不及待避而远之。“不用你挂心，谢谢。”

    就在他转身离去时，正木突然眯起眼睛，从他背后拽了拽他的肩膀，将他留住。这没有预兆的触碰突然激活了他的反射神经，于是，他直接条件反射地旋身出拳，攻向正木的肋腹。

    然而，出乎意料，正木敬吾表面瘦削斯文，体魄却是异常结实精悍，还明显接受过专业的格斗训练，反应灵活又抗打，挨了他一拳却面不改色，反倒兴奋了起来，反手勾拳回击，几套肌rou记忆的连招发动，顺理成章便和他在走廊打斗起来。

    “别插手。”正木扭头吩咐身边蠢蠢欲动的机器人，它立刻凝立不动。“可不要小看我哦……大古队员。”

    迪迦低头闪避他踢来的一脚，原本是迫不及待摆脱，忽又目光一凛，决心惩治对方的轻狂冒犯。于是，他不再留手避让，以猎豹一般迅捷的动作出击，一拳打歪了正木的头，发出钝重的声音。

    “锻炼得不错，但还不足以成为真正的战士。”迪迦下了句评语。

    这自负好强的男人霎时被激怒，用浑身的力朝迪迦猛扑过去，拳脚攻势猛烈凶悍。迪迦没有硬碰硬，灵敏地侧身闪避，手肘在对方腰窝上一撞，差点使之失衡摔倒。正木这下更是窝火，恼怒地低吼一声，攻击的架势更凶悍，好像哪怕同归于尽也要咬下他一块rou似的，发出的动静也开始吸引管理员的注意。

    迪迦沉着应对，看准时机，左手挡开他的双拳连击，右手抡向他的下巴，令他骤然眼前昏眩，然后拎着他的脖子将他按在墙上。

    “自信且急躁，最致命的弱点。”迪迦漠然说。

    似乎从失利中感到了耻辱，正木眼里激射出不甘的怒火，手臂如困兽般扭动发力，想要再次发起反击，但在迪迦冰冷幽深的凝视下，他却忽然恢复平静，放松了身体，乃至突兀地露出笑容。

    “服输，果然不愧是——”正木停顿了一下，自尊受损的挫败感变成一种狂热痴迷。“胜利队队员啊。”

    迪迦冷淡地笑笑，说：“虽然我通常脾气不错，但最好不要惹我。”

    “我只是突然想和精英较量一下，别见怪。”正木微笑说，疯狂的心隐没在绅士得体的面具之后。“这里多少有点施展不开，愿意去空手道场和我比试一下吗？”

    迪迦烦躁地摆手拒绝，而在他没有注意时，正木悄然将一只手伸进了口袋里，取出一角材质奇异的银色物什。

    紧接着，辛辣馥郁的古龙水香气忽然令他镇静下来，肢体不再紧绷发力。然后，一双有力的手抓住迪迦的臂膀，将他拉入熟悉的怀抱中，他也随之放开了对正木敬吾的钳制。

    “他是和平主义，不爱打架。”基里艾洛德人揽住迪迦的肩，向正木咧嘴一笑。“不如跟我比划两招吧？我打起来喜欢下死手，不怕不尽兴。”

    正木默默把手塞回口袋，脸色不太好看，笑笑说：“算了吧，不打扰你们了。”

    “很好。”基里艾洛德人满意地点点头，然后硬是搂着迪迦离开了图书馆，把他推进电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