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初见

    九月，东北十八线小城正式入秋。

    徐楠坐在教室第三排，随手翻着刚发的语文课本。里面有篇课文叫《黄油烙饼》，看得人直流口水。

    班主任吴秋芳扭着屁股走进来，身后跟着一个白白净净的男生。

    不用想，又是转学生。

    徐楠暗暗翻白眼，说好的尖子班一半都是关系户，香的臭的都往里面塞，恶心。

    吴秋芳平时嗓门大又极其剽悍，今天却一反常态，温声细语的向转学生介绍班级概况，声音黏得让人起腻。

    徐楠看不上她对那些   “官僚子弟”   的谄媚样子，连带着对那男生也没什么好感。一身名牌的小白脸，准是个人傻钱多的货。

    其他女同学显然不这么想，她们窃窃私语、指指点点，然后一致认为新来的同学可以代替原来的班草张文琪。

    徐楠没空研究他的长相，因为吴秋芳已经领着她的掌心宝直冲她旁边的空坐而来。

    “李方哲，你先在这儿坐几天，回头第一排空岀来我马上重新安排。有什么问题随时找老师沟通，”她顿了顿，指着徐楠说：“照顾一下新同学。”

    徐楠很生气。

    照顾个屁！现在可是社会主义新中国，她可不是这位大少爷的丫头！

    再说他坐这儿根本不合规矩。班里按成绩排坐位，要考到年级前20才能坐前三排，他这么直接插进来真是好不要脸。

    李方哲见她一脸冷漠，没敢搭话。

    铜山市三十二中学规模不大，学生的父母多为国企工厂的职工。大家生活在单位分配的老公房里，没有隐私，也没有秘密。

    例如：张家杰的爸爸是科长；陈浩家给领导送礼，住上了三居室；董乐乐不是亲生的孩子；杨光明的户口本上写着智障，因为她mama违反政策生了弟弟；刘欣雨的姑姑嫁给了一个上海的外国人，每年都会寄巧克力回来。

    但是李方哲一家有些不同。

    他mama气质优雅，是个大美人，但没人知道她做什么工作。她独自带着李方哲住在留园新村的“领导楼”。没人见过他爸爸，只听说是做官的，在京州。

    据为数不多的可靠消息，李方哲的mama带他来铜山插班是为了照顾他外公。老人家得了绝症，弥留之际想回老家鹿岗村。由于鹿岗条件很差，没有好的初中，李方哲的mama便带着孩子住在三十二中附近，每天由司机接送往返鹿岗。

    徐楠也听说了这些，不过她最近没心情八卦，因为她的父母正在闹离婚。

    事情非常狗血。她的父亲徐国富和馄饨店的外来妹睡到了一起，被她母亲时丽艳当场抓住。徐国富一不做二不休，和那个女人卷走了时丽艳所有的存款和金银首饰，还嚷嚷着要离婚。时丽艳自然不肯善罢甘休。她做了十几年的家庭妇女，个性泼辣，吃什么都不肯吃亏，于是一直闹到厂长办公室要说法。可厂长毕竟不管断案，哄了几句便不再理会。

    徐楠真同情她妈，但心里又隐约觉得离婚未必是坏事。

    和许多父母一样，他们是通过相亲结婚的，没什么感情，天天因为鸡毛蒜皮的小事吵架，一言不合就大打出手。

    爱情是没有的，生活全是鸡零狗碎。

    时丽艳把做好的晚饭端到桌子上，苦着脸说：“楠楠啊，你要争气，妈这辈子就你一个指望了。”

    其实不用她说，徐楠在学校一直是拼命三郎。她想赚大钱，想出人头地，想改变命运。她发誓，绝不要一辈子过那种每天为两三块钱斤斤计较的日子，更不要为了一个狗屁不通的男人以泪洗面。

    可这些要怎么做到呢？她不很清楚，但是按照班主任吴秋芳的说法，只要学习好，上好大学，就能逆天改命，过上和今天完全不一样的日子。她会吃精致的点心，喝咖啡，住大房子，每天打扮得光鲜亮丽，踩着高跟鞋去摩天大楼里上班，周末和心仪的对象浪漫约会，总之是要什么有什么。

    当然，多年以后，她发现这是一个谎言。

    星期一按照惯例是升旗的日子，因为没有课间cao，仪式结束后还有20分钟时间自由活动。

    教室里乱哄哄的，大家三五成群的聚在一起聊些没营养的话题。

    李方哲无意中看到徐楠笔记本扉页上写四句诗：

    朝为田舍郎，

    暮登天子堂，

    将相本无种，

    男儿当自强。

    他惊讶地说：“徐楠，没看出来你想当武则天啊？”

    徐楠大窘，砰的一声合上本子，凶巴巴地说：“谁让你看的！”

    李方哲偷笑，表情既sao气又欠揍。

    徐楠怒火攻心，掏出黑色中性笔在他数学书封面上重重划了一道。

    “哎，你这人怎么这样！”   他抢过自己的课本，心疼的摸着封面。

    他有洁癖。

    徐楠低声威胁他：“你再笑我就在你书上画十只王八。”

    李方哲急着去打篮球，撂下一句“你等着”就匆匆跑走。

    他前脚刚走，陶清莹就贼兮兮的凑过来。

    “听说好多女生喜欢李方哲哎，你有没有近水楼台先得月？”

    “我为什么要喜欢他！？”   徐楠做出一个要吐的表情。

    开玩笑，只有那些无知幼稚的女生才会喜欢这种招蜂引蝶、自大轻狂的花狐狸。

    陶清莹擅长听风就是雨，她信誓旦旦地说：“我妈说他爸是京州的大官儿，贼厉害，家里有七八个佣人那种。别的不说，你看常悦，天天找他问物理题。笑死，李方哲没来的时候也没见她这么认真学物理。”

    常悦是公认的班花，家里有几个小钱，平日里装作一个冷美人的样子，拿腔拿调的。她物理学的稀烂，隔三差五就来找李方哲讲题，每次都要坐在徐楠的位置上，上课铃不响都赶不走。

    两人叽叽喳喳说了不少常悦的坏话，一直到预备铃响才心满意足的回到座位。

    李方哲翻着书包，显然是在找书。

    徐楠幸灾乐祸地暗爽，要知道英语老师最讨厌别人不带书，他准得挨骂。

    可英语老师不知是吃了逍遥丸还是中了邪，竟然指着徐楠说：“李方哲没带书，你和他看一本。”

    奇了怪了。

    徐楠不情不愿的把书摊开放到中间，两人凑近一人扯一半。

    他指甲剪的干干净净，手指修长，肤色浅白。

    听说他会拉小提琴，不知道是吹牛还是真的。徐楠也挺喜欢小提琴，可惜家里条件不好，mama没钱也没心思送她去学。

    “你别总是往你那边拽呀，我都看不见了。”   他忍不住抱怨。

    徐楠挑眉：“你不带书还有理了!”

    “好男不跟女斗，我不跟你一般见识。”他身子又往她那边移了移，几乎要靠上她的肩膀。

    徐楠皱眉：“你不要靠我那么近。”

    李方哲也不示弱。

    “大姐，我又不是千里眼。”

    徐楠在他这里嘴上是占不到半分便宜，窝窝囊囊上完半节课后，老师开始发英语报纸让大家做完形填空。

    她收回书，故意抽出一张纸巾，装模作样地擦了擦他摸过的地方。

    李方哲嗤笑：“看不出来你还挺爱干净。”

    徐楠立马还击：“眼睛不好可要早点治，不然老了还得保姆伺候你。”

    李方哲低声咕哝：到时候雇你伺候。

    徐楠没听见他的话，抑或是没功夫搭理他，她打开报纸飞一般的做完所有选择题。

    武侠小说里常说：天下武功，唯快不破。她觉得自己理解的非常透彻，只要她够快，就能打败所有人。可是，她不知道的是，生活并不是比武，这世界也从来没有一个平等的舞台。

    她放下笔时，李方哲才刚做完第二个，他瞪着眼睛看着她。

    这姑娘是从火星来的吧？

    徐楠眼角瞄到他，得意的暗笑：草包就是草包。

    高手总是高处不胜寒，徐楠托着下巴，无聊的等着老师公布正确答案。教室里安静得出奇，只有笔在纸上沙沙作响的声音，徐楠不禁思绪飘回到今天早上。

    徐国富打电话给时艳丽，大概意思就是房子给她们娘俩，一个月付抚养费800块，其他的东西想都不要想。

    他们说话的语气好像有着血海深仇，徐楠完全无法想象，这样的两个人是怎么亲热，怎么生出孩子的。是只有她家这样，还是全世界都这样？她不知道。

    她从桌子下面掏出班级图书角借来的《气球上的五星期》，偷偷打开扉页。

    学校没有图书馆，市里图书馆也远在千里之外，于是上学期吴秋芳号召大家每人捐两本书，建立了这个图书角。

    李方哲终于做完了题目，凑过来看她手中的书。

    “气球上的五星期？怎么，地球待不下你，要回火星了吗？”

    狗嘴里吐不出象牙。徐楠拿手挡上书，让他哪儿凉快去哪儿。